一位国内游戏制作人这样向《荒野之息》致以敬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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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几何时，我在海拉尔大陆度过了难忘的一段日子。清明的小假期，虽然短暂，却是我最近难得有闲暇玩游戏的仅有时光。或许正因如此，才让我犹如一口气看完一部长篇小说，或者一部几十集的经典连续剧一般，对这款游戏有着深刻的感受，外加结束之后的强烈空虚感，促使我写下了本文。

注意：本文存在大量剧透，请谨慎阅读。  

老实说，我并没有玩过《塞尔达传说》系列的任何一部前作，而更多的是在许多外国朋友的口中了解到，这是一款十分经典的系列游戏。“在美国，这是一款影响力相比马里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系列游戏。”一位在EA工作的老外曾经告诉过我。也得益于此，我可以如一张白纸一般，在不受其前作影响的基础上体验这一代的游戏。于是我便从淘宝买了Switch，趁着清明假期玩了一把，结果一发而不可收……

自己身为一个游戏制作人，相对口头上的随意赞赏或吐槽，我很少如此正式地以文章的形式去评价别人的游戏。不，这不是评价，而是致敬。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玩到如此伟大的游戏了，以致于剪下了一段视频，以示诚意。

视频链接

我看了许多玩家对《荒野之息》的点评，同时也看了一些游戏设计师的。前者大多是相对感性的，相信每一名纯粹的玩家，在游玩过后都会感觉纵使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；而后者是过于理智的，有些人把游戏的玩法系统都拆散了来分析，其实不妥。（因为即使把这些玩法都照搬了拼一起，也无法组合成另一个《荒野之息》。）

我想从更为纯粹的一个角度去尝试解析为什么《荒野之息》是一款伟大的作品。脱离其前作仅去分析这一代游戏，过硬的玩法设计和流程设计，都奠定了这款游戏是一款“出色”的游戏，而真正让其从“出色”走向“伟大”的设计精髓，是情感。

你为什么会爱上这款游戏？根本原因是因为你对它产生了情感，你对男主角产生了情感，你对女主角产生了情感，你对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的所有所有都产生了情感。我是第一次玩《塞尔达》系列游戏，可说是没有任何前作的情感积累，却也感觉到《荒野之息》通过无数的细节，无时无刻都在营造这种情感，并且深深被它所感染。以细节堆积情感，无微不至无孔不入，《荒野之息》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。

情感设计是游戏设计学上的更高的一个维度，一切玩法的设计都将为其而服务。倘若各方面的玩法设计上出现了情感偏差，整个游戏都会让你感觉支离破碎。游戏设计是给予玩家既定的规则，这固然没错。即使《荒野之息》中的武器不会损坏，玩家也会接受并且觉得合理。但恰恰是武器损坏的设计，让你感觉整个世界更真实了，让你的冒险体验更加丰富，这对最终游戏想要营造的情感体验有着莫大的帮助。

《荒野之息》情感设计的第一个大要素，就是要创造一个真实的客观存在，并指引着玩家一步一步沉浸进去。相比起一些次世代写实风格的游戏，要通过卡通渲染来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是难上加难，这也正是这款游戏的伟大之处。

游戏设计中，美术有Art Bible*，玩法有各种Features（特性、机制）。而“真实”是《荒野之息》制作过程中的首要原则，它涵盖了美术、玩法、世界运作机制等多个范畴。

首先，不知道各位玩家有没有发现，整个虚拟世界的运作都遵循着一个时间规律。《荒野之息》中的时间是按照现实时间比例化运转的，这并不奇怪。但神奇之处在于，这个世界中的地理距离，也可以通过这个虚拟时间推算出来。曾经，我去到过一个驿站（马宿），具体是哪个我也记不太清楚了，其中一个NPC跟我说了一个地点，并且以红字标明那个地方从驿站过去大概需要游戏中的半天时间。我尝试按着方向去，去到中途之时，游戏的时间的确算是过了6个小时，正好是半个白天。（但我最终没有去那里，因为中途被其他突发事情吸引了过去。）

其次，无论是你踏过草原时的风吹草动，还是你走近小动物时将其惊吓，亦或是下雨天攀爬时会脚滑，还有你在打雷天携带金属装备会被雷劈，此外武器和盾都会破损，高温低温都会持续掉血，生火需要火石和金属摩擦等等，你在这个世界中无时无刻都可以发现许多细节，它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去设计——真实。

有了如此真实的一个世界，你所经历的一切，才会感同身受。

*Art Bible：美术圣经，指一种在项目开发初期就要定下来的美术大基调方向，涵盖了色彩运用，模型设计特点，角色服装设计，世界中的环境设定，敌人设定，动作的风格，等等所有与美术表现相关的东西。

主角的刻画是让玩家对游戏产生情感的重中之重。在卡通渲染的基调之下，《荒野之息》对主人公林克的刻画无微不至，全方位全细节的塑造了一个年轻的、带有稚气的勇士的形象。也正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定位，让许多玩家对其产生了其他游戏无可取代的感情。

如果大家有认真看林克的脸部表情，会发现林克这么一张稚气的脸上，眼神却是那么的坚定。在海拔高的地方，林克脸上还会泛出红晕。在体力值消耗完后，林克会喘气，那时候的表情和动作是多么的可爱，恢复体力后双拳一握时眼神又恢复坚定。这些种种细节，都生动的刻画着一个肩负巨大使命的年轻勇士在玩家心目中的形象。作为一个操控着林克的玩家，看着如此一个可爱、勇敢的“小孩”，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想要帮助林克完成使命的感受。这也是制作团队把林克的动作和表情设计为这种风格的目的所在。

然而，这么一个角色，要去对抗上古怪物，是否有点太弱了一些。于是，点睛之笔的设计在于“大师剑”。

“大师剑”的设计是标志性地告诉玩家“可以击败Ganon”的能力程度。玩家在每救出一位四神兽勇士灵魂后，都会被提及去获取大师剑，并且不停地强调，只有The Chosen One（被选中的人）才可以拔起那把剑，可说是做了充分的伏笔。

林克在拔大师剑的时候的动作，都是特意设计得有点滑稽，就连拔剑失败时的死亡动作也是专门设计。但是，就在成功拔起大师剑的那一瞬间，勇士的形象回来了。通过大师剑的获取，让玩家对林克的情感与归属感到达了一个峰值，有没有觉得自己瞬间可以去干最终Boss了？

说到孤独，是我体验《荒野之息》过程中较为强烈的一种感受。我也看到有一些玩家说：“这要是个能联网的游戏的话，那就简直不能更赞了！”

在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里，林克肩负着巨大的使命，这个使命只有他一个人能完成。种种回忆都在告诉你，在一百年前，林克与塞尔达公主朝夕相伴，可现在只剩下林克一人。在你踏过美丽的草原，翻越严峻的高山，游过瀑布与激流之时，你是否想过这美丽的一切都本应与公主一起分享？为什么要引导你去驯服公主的白马后裔？你有没有骑着白马，在世界各个角落拍照留念？这一切都潜移默化地在玩家心中积累着一种感受：我一定要救出塞尔达公主！

在拯救四神兽勇士的灵魂之后，你会获得勇士之魂的力量；同时回忆也告诉你，在一百年前，其实是大家共同抵抗Ganon，但现在他们都牺牲了，只剩下林克一人。以往繁华的王国，目前只剩下处处废墟。这种鲜明的对比，都会让你感受到无比的孤独。

《荒野之息》中所营造的孤独感，相比陈星汉在《风之旅人》所营造的更有独特之处。如果说《风之旅人》中的孤独感是虚无的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；那么《荒野之息》中的孤独则是实实在在的切身感受，它一直伴随着你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。　　

在游戏的刚开始，你便知道了你在这个游戏中的最终使命：救公主。很简单很易懂。然而，为什么要救公主？不要急，游戏过程中会慢慢告诉你。

通过完成第一座塔的新手任务，你了解到了这个世界被一个叫Ganon的怪物撕裂了。然后，一个怪老头让你去神龛藏宝其实是让你去历练，最后突然变成了国王的灵魂，告诉你他的女儿还在跟这个怪物抗争，你必须要救她出来。而且只有你，The Chosen One，能做到这一点。这是给了玩家需要完成最终目标的第一个理由，同时玩家也学会如何提升自己的能力。目标被明确化了，完成目标的基本途径也有了，非常纯粹的游戏。但越纯粹，就越容易被玩家记住。比起那些剧情迂回曲折最终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游戏强太多了。

然而，完成这个纯粹的目标的过程却并不简单，玩家几乎需要踏遍整个大陆，提升自己，并且要先完成一个“小目标”：四神兽的解放。这么一个漫长的过程，玩家就必然会经历无数的“真实”，并且被许多支线目标所吸引。在这个世界里，你感觉你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去做。你以为那几座山真是你自己发现，想要去爬的？但其实是设计师故意设计在你的两个目的地之间，一切均是刻意的设计，却让你感觉那么真实自然。在体验这个“真实”的过程中，玩家会路过草原、遗迹、雪原、沙漠、火山，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感化了，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情感。

然而，这么漫长的一个过程，如此纯粹的一个目标很容易就会被逐渐淡忘。但游戏却故意设计了许多“回忆”来不断强化这个目标，并且最终让它升华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留意升华点在哪里？没错，就是那个“第13段回忆”。

第13段回忆跟之前的回忆都不一样。在这一段回忆中，是公主救了林克。作为一名守护者，林克曾经多次舍命救过塞尔达公主，如果说“牺牲”那是一名守护者应有的职责，似乎太古老太迷信了。但这第13段回忆则给了林克一个不得不救公主的理由：公主也曾舍命救过他。这一段回忆巧妙地被设计在找到所有12段回忆之后解锁，目的就是给那些注重剧情的玩家一个更加有说服力的理由。

关于回忆片段，不得不说的一个非常巧妙的设计点，是情感的关键。这个点就是：“所有的回忆动画中，林克都没有设计对白。”这样设计的目的很显然，就是留给玩家角色扮演的空间。在许多时候，我真想自己变成林克，去把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说出来。

在这些回忆中，塞尔达公主与林克之间的感情，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那么简单，有的时候像是恋人却又比恋人要更为神圣。到底是什么？游戏留给了玩家足够的空间去想象。我在看这些回忆的时候，有的让我差点哭了出来。

在长时间的情感堆积过后，人的本能都会去寻求一个突破。在《荒野之息》中，你体验了整个真实的海拉尔大陆，经历了无数的磨练，你拾回了完整的回忆，情绪压抑到了极点，你急切着去寻求一个突破口，将情绪宣泄出来，但为了对付那些强大的守卫你还要去打材料做一大堆的远古箭……最后，万事俱备，我坚定地前往了地图中央的城堡，击败了怪物Ganon，救出了塞尔达公主。

我曾经想过：“我经历了这么多磨练，万一救出来的公主是个老太婆怎么办？毕竟已经过了100年了啊！”如果真是如此，那就真的悲剧了。然而，老任并没有如此绝情，他们把年轻貌美的塞尔达公主还给了我。就在那一刻，我眼泪掉了下来……

我想，以上的这几点，共同决定了这款游戏是一部伟大的作品。对于任天堂这样的游戏公司来说，制造好玩的玩法体系，已经并不是什么难事。而难事则是如何让一部9.5分的作品升华成10分杰作。

还记得那款曾经让无数人落泪的《最后生还者》吗？以往我们玩过的许多感人的游戏，多是以大致线性的流程，配以各种优秀的叙事手法。因为越线性的流程，玩家的情感曲线越容易被把握。而《荒野之息》这样的开放式世界游戏，能打造出如此完美的情感体验，个人认为是空前的。

回想起2005年，我第一次进入《魔兽世界》，骑着蝙蝠骑士穿梭在银松森林湖畔上空，那是我第一次在游戏中飞行。看着陆地上的许多其他冒险者在打怪、做任务，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且毕生难忘。也许，在陌生的世界中的这种纯粹的冒险，正是我们许多玩家内心真正所追求的。而《塞尔达传说：荒野之息》成功地再次给予了我这种带着“最初之感动”的体验。

如果说《魔兽世界》代表着一段难忘的，带着各种战友情谊的青春岁月；那么《荒野之息》则是一段孤独的冒险过后，完成使命所带来的心灵震撼。

当我把手柄放在桌上，看着长长的滚动的制作者名单之时，心中回味着的是现实中的三天，游戏中的无数个日夜更替的冒险历程。The End字样出现之后，我发现游戏并没有二周目，刹那间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。这种心灵震撼虽然是短暂的，却也代表着永恒。

当大多数中国的游戏开发者沉浸在手机游戏的捞金热潮的这些年，任天堂给了我们这样的一款作品。当大多数中国游戏开发者依旧热衷于挖掘各种克金玩法体系，还单纯以玩法的角度去分析一个游戏好坏之时，国外许多公司已经跳出了这个维度，在情感上下功夫。这让我再次感觉中国与国外顶尖游戏制作水平之间的差距，已经不在环境、技术、设计学问的维度，而是已上升到了意识形态之上。

倘若在有生之年，能够制作出如此的一款作品，应当此生无憾。

仅以此文，向伟大的游戏作品《塞尔达传说：荒野之息》致敬。

《隐龙传》制作人 张翰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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