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美世界（小小说）

楚乙盯着外面瓢泼也似的大雨，眼睁睁地看着汹涌的积水灌进了地下车库。物业在收到暴雨预警后，象征性地在车库入口摆了那么几个沙袋，待真正雨来了，却是半个人影子都看不到。

小区群里一片哀嚎，个个都在咒骂开发商和物业，似乎这件事情不是天灾，反而是人祸更多一些。这个物业公司与居民的矛盾由来已久，业委会也曾经提出过换掉物业，并找到了新公司接手。交接的当天，旧的物业拒不撤出，还找了十几个黑衣青年对着新公司和业主们连拉带扯。后来就算报了警，也不过是草草处理。旧物业仗着是拆迁前的坐地户，最终还是没能被撼动。

业主们因此寒了心，业委会那几个人的车胎三天两头被轧，慢慢地也就没那么齐心。这件事情还上了当地新闻，效果是有的，就是小区的房价比周边低了那么一两千，还特别难卖了。

加上这半年房价跌得厉害，有毛病的小区更是撑不住。楚乙前几年把大部分积蓄投了个XX宝的P2P，拿了两三个月高息后，一咬牙把房子做了二押，拿到钱后又全部投进去想赚个差价。谁知道上百亿规模的平台说垮就垮，一夜之间就无法提现，到后来无法登陆，再到被立案，创始人早就跑国外了，抓了几个小喽啰。几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，即便是投资人的生活已经是巨浪滔天，平台那边还是安静得没有一点儿水花。

二押的利息很高，但那时楚乙的收入还不错，又办了几张信用卡，东拼西凑苦了三年，总算把房本赎了回来。期间也曾经有过三两次的短暂逾期，但也是想办法从同学、朋友那里周转很快就还上了。楚乙大致算了下，投在平台上的本金加上二押的贷款、手续费、好处费和年化接近24%的利息，总数已经过了百万。本来想赚点儿利息，谁知道把前半生的辛苦全都搭了进去。合着平台赚了钱，银行赚了钱，吃亏的就只有楚乙。

只要人还在，就还有希望。楚乙当时只好这么安慰自己。现在想想，自己还是幼稚了。

谁能想到后来房价也跌了，而且还跌得那么快。跌得快也就罢了，卖还卖不出去，越卖不出去就越跌。之前每个月还房贷的时候，楚乙总感觉是在给自己的房子增砖添瓦，现在每个月还房贷，楚乙却是感觉在堵窟窿，而且还越堵越大。

楚乙失业已经半年了。

公司黄得毫无征兆。上个周六楚乙他们还在加班，转过周一来就收到了解散通知。在邮件的视频里，老板痛哭流涕、捶胸顿足，说这几年为了维持公司运营，车房都已经抵押，说对不起共同奋斗的小伙伴，说也只有一声对不起，这辈子再也不会创业。

视频的背景就在老板家的门前，门上贴着封条。

老板用最后的货款结算了工资，协助楚乙他们办理了失业手续。楚乙起初还看不上这一千多点儿失业金，谁知道这竟然成了现在全家的唯一收入来源。

四十岁的楚乙年富力强，经验丰富，正是当打之年，谁知道竟然找不到工作。

不是楚乙高不成低不就，简历上的期望月薪已经一降再降，可上百份简历投出去，竟然连个面试邀请都没有。

楚乙闲了一个月以后决定送外卖。花500块钱买了个车架子，每月300块租了电池，在网上买了个头盔、餐箱就开始干众包。

刚开始的时候，楚乙感觉还不错，认为以自己的学识智慧，只要肯钻研，总是有捷径、有窍门，总是能少干活、多赚钱。一个月干下来，楚乙就不这么想了，因为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接单方式，学习再多的跟单攻略，一整天跑下来，总是正好能达到20元左右的时薪。

每天跑10个小时，虽然辛苦些，但能赚200元也不错，最起码一家三口的饭钱有着落了。

直到两个月前晚上跑单时，楚乙出了车祸。

还好不是撞到了人，是路上铺了钢板，楚乙的晚上没看清，骑进两块儿钢板的缝隙里。车速也不是很快，但也把楚乙给甩了出去，后脑先着地重重地磕在钢板上。如果不是头盔质量好，恐怕至少也是个脑震荡。

浑身上下就只是手肘擦破点儿皮。损失最大的是餐箱里客人的外卖，在手的三份外卖全部被甩飞，撒得满地都是。楚乙报备后赔了餐损接近200块。

从那以后，楚乙就很少晚上出去了，收入少了接近三分之一。家里的生活水平又要维持，楚乙就感觉有些窘迫，开始动用起为数不多的存款。

这点儿存款楚乙本来是打算用来救命的，是打死不能动的。但孩子要上培训班，要吃个自助餐啥的，楚乙也不愿让孩子失望，再加上日常开销，本来为数不多的存款就日益稀薄。结果该干什么的钱总归还是要干什么，两个月前的一次普通查体，楚乙的老婆确诊了乳腺癌。

确诊后就开始联系专家，安排手术，楚乙虽然在社会上混迹多年，也有一定的资源人脉，但要想排上本市顶级专家的手术，还是颇费了一番周章，楚乙也就是到这时才明白很多东西真的是明码标价，童叟无欺。

手术很顺利，休养了两周后又是输液港植入手术，然后是化疗，4900一支的化疗药每次用两支，间隔时间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三周。

楚乙白天照顾老婆，晚上还得管孩子，连外卖都没有时间送。剩的那点儿存款很快就见了底。私下里问过几个要好的朋友，大家都说状况不太好，都很缺钱，需要等一等。

这个月的房贷眼看就到期了，楚乙只能选择逾期。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楚乙也在网上查一些资讯，搜索栏里留下的，尽是些之前想都不曾想过的字眼。

楚乙的女儿开学就上初一了，正是青春期，叛逆得很。楚乙对女儿也有些亏心，小学是在私立上的，原本就是打算一路私立上到高中，最后再送到国外，结果现在只是上了个新建的公立初中。这个年龄的女孩儿说懂事也不懂事，说不懂事却什么都明白。女儿便借着楚乙的歉疚和忙碌不太服管教，天天就捧着个PAD，一点儿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了。

这个暑假孩子老师推荐的阅读书目是余华的《活着》，这本书楚乙年少时也曾经读过，谁料到自己现在竟然活成了浓缩版的福贵。福贵虽然尝遍了人生疾苦，但毕竟有社会变迁的主要原因在里面，还可以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消化，去遗忘。而楚乙却生活在如今这个完美的和平年代，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？